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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興聲

各位聽友，我是任興聲，在此敬祝各位聽友平安。今天為各位談談文章的主幹──從赤壁賦談文章的精妙思想。

文章組成的要素有二：第一個是主要的思想和思想發展脈絡，也就是桐城派文學家說的言有物；第二個是篇章的形式美，也就是桐城派文學家說的言有序，這其中包含佈局和修辭等等的工夫。這兩種工大都非常不容易，如果一定要比較的話，言有序可能容易一些，只要勤練勤學，逐一學習這些技巧，是可能日起有功的。但是文章的思想可不是三天兩天的功夫，恐怕努力個二、三年也看不出什麼成果，今天就以 蘇軾 先生的作品前赤壁賦為例，來解說文章的精妙思想。

自古以來，文章有二大派別，一個是以內容為重的載道文學，一個是以外在形式為重的唯美文學；前者以古文八大家為代表，後者可以駢體文為代表。當然最理想的狀況是內在的思想和外在的形式兼具，所以古文家的作品，除了在內在的思想上有極獨到之處以外，也極講求形式之美。前赤壁賦正是兩樣兼具的作品，下面從幾個角度來探討，其中的奇思妙想。

所謂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，這一方面是因為個人自我的看法太強，自己規劃了人生，認為一定要怎麼樣，才是適情適意的；但是社會中，不是只有您一個人，您也無法讓眾人都唯您的命是從，都順著您的意思來運轉；而且每一個自我意思很強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，或稱原則，或稱主張，或稱學說，對這個看法怎麼稱呼，就代表這個人的堅持有多少。有的人在小事上不堅持，只在大事上堅持；有的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主張，或者大學說，只在雞毛蒜皮的事上去堅持；有的人自認為天賦異稟，大小事統統堅持，惹火許多人，遇到個性強悍的，就來個公然反抗，遇到個性柔弱的，就來個陽奉陰違，這位強人應該會看不慣這個現象，就會支開他人，萬事統統自己來，歷史上的王莽和王安石可以算為代表。一旦強人相遇，各有主張，都絕不退卻，於是社會和國家就產生大動亂了，這種情形，在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。再說若個人身處亂世，遭逢失意，當如何去取進退呢？蘇軾寫赤壁賦之時，正逢貶官失意的時刻，也許他曾經書空咄咄過；也許他就是黃州快哉亭記中的悲嘯的魚龍，學學趙元任作曲，劉半農作詞的飲酒歌中的酒客唱唱「算了罷，要不糊塗，又怎麼」，然後做一個糊塗到底的酒客；也許他會像徐志摩一樣地「揮一揮衣袖，不帶走一片雲彩；也許他就像赤壁賦中的尋求「遺世獨立，羽化而登仙」羨慕成仙之客人。反正這一年的貶官日子中，他的心思是起伏不定的，是巨烈翻騰的。作者卻能以「清風徐來，水波不興」來開頭，真是高竿啊！

飲酒、歌唱和遊山玩水到底是快樂？還是不快樂呢？如果一個人的心中鬱悶之極，那麼飲酒、歌唱和遊山玩水是否可以消除痛苦和不快，引來快樂呢？如果答案是不能，為什麼有如此多失意之文人騷客寄情在千山之顛，萬水之涯呢？如果答案是可以，為什麼有「藉酒澆愁愁更愁」的作品出現呢？這篇文章中，飲酒歌唱的結果是思美人，這美人可不是指類似今天的蕭大美人，或者林大名模；而是指賢臣，或者是良君，這可不是說蘇軾搞什麼同性戀，而是他懷材不遇，思為國竭盡心力。他們唱楚辭，卻唱出了心底的潛意識，帶來不快。這不快的氣氛很快地感染了吹簫客，於是透過簫聲大大地喧洩了心底久抑之怨，心思之傾慕，傾倒出心腸之泣，傾訴創世以來種種之不平。這種隱藏心底的憤怒，並不因音樂之終止而結束，還能「餘音溺溺，不絕如縷」，甚至誇張到連潛伏已久的幽壑潛蛟都出來飛舞，也就是因為潛伏的蛟龍不容易出來，所以就要寫成怪句子，「舞幽壑之潛蛟」是倒裝的句子，換成正常的句子就成了「使幽壑之潛蛟舞」致使句子的樣式；如果將處所副賓語回復正常的位置，就成了「使潛蛟舞於幽壑」，一句有三種變化，可見要潛蛟出動多麼不容易啊！然而再仔細想想，真有潛蛟這玩藝嗎？如果真有潛蛟，一旦牠出動了，恐怕就可以拍成恐怖片，我們可敬的 東坡 先生和他的朋友們大概要嚇醒所有的酒蟲，急急搖櫓回家。可見那絕不是什麼潛蛟，我覺得可能指的是佛洛依德說的潛意識，佛洛依德說的潛意識，而 蘇老 先生用文學的手法，來解說心理學的現象，把壓抑的悲憤，稱之為潛蛟。接下來，再說音樂之動物感人的情形是「泣孤舟之嫠婦」，這句話也非常麻煩，先變成致使兼語句「使孤舟之嫠婦泣」，再變成「使嫠婦泣於孤舟」，和前句對仗的句子一樣的變化。不只如此，這句也有誇張的意味，您想想，哭泣有幾種？以聲音之大小來分，有兩大小聲種，然而到底是哭得大聲比較悲哀呢？還是哭得小聲比較悲哀？如果要比大聲，現在有一種專門替人哭的行業，當人辦喪事時，專門替人哭，而且是透過擴音器來哭，您說這些哭者悲不悲哀？還有嬰孩也有哭到聲震四鄰的地步，您說嬰孩到底悲不悲哀？至於寡婦夜哭，應該是低聲暗泣，那裡會哭到江面上 蘇 先生的船都聽到了呢？而且江面上已經有 蘇 先生的那艘船了，寡婦還有一艘船，那江上就有二艘船，怎麼稱孤舟呢？可是不稱孤舟又顯示不了悲哀。也許可以解說成，這位寡婦是 蘇 先生船上的船工，那水面上就只有一艘船了，這樣簫聲的感染就不大遠了。還有既在同一艘船上，音樂可以讓寡婦悲泣，東坡不是以知音聞名嗎？為什麼他不哭呢？原來這是藉他人來襯托自己，外人都還能聞之而悲，我當然更嚴重了，這就不必講了。

人生到底要活到怎樣才有價值呢？人生的目的到底在那裡？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到底是什麼？這是古今許多有思想的人，尋求人生價值和人生意義者，窮盡一生之心力所追尋的答案。如果人生之意義在追求不朽之功業，於是有人就窮盡一生之心力，甚至不惜犧牲性命地立功，甚至不擇手段地立功，比如一代奸雄曹操，赤壁賦中，描寫這位能文能武的一代梟雄，既有欣賞名山大川之雅興，還可釃酒臨江，橫槊賦詩，豪邁地寫出短歌行「月明星稀，烏鵲南飛，繞樹三匝，何枝可依」頗有雄心大志之作品，更能破荊州，下江陵，帶著舳艫千里，旌旗蔽空的艦隊，東征西討，好像今天美國打伊拉克一樣的陣戰。這是人生之價值之所在嗎？為什麼 曹 先生的下場也是「而今安在哉呢？」那麼像東坡這位平凡之書生，和一世梟雄曹操相比，一位是能征善戰，打遍天下的高手，一位是「漁樵於江渚之上」的漁夫，雖然都在打殺中過日子，但是一位是打天下，一位是捕魚砍柴而已；一位有「舳艫千里，旌旗蔽空」的千萬軍隊聽從號令，一位只有魚蝦和麋鹿作伴；一位有「舳艫千里」的龐大船隊，一位只有可憐的「一葉扁舟」；一位可以拿著精美的酒品「釃酒臨江」，何其雄豪，一位只能拿著寒酸的葫蘆搞個「以匏樽相屬」；一位是「一世之雄」，一位只是「寄蜉蝣於天地，渺滄海之一粟」；一位創下可歌可泣之功業，令後人追思或嘆惋；一位只能「哀吾生之須臾，羨長江之無窮」，只能空想「挾飛仙以遨遊，抱明月而長終」，只能藉著簫聲「託遺響於悲風」，請問這位失意書生的生活是否沒有意義？是否沒有價值？是否生不如死？然而如果答案是真的沒有意義和價值，為什麼有不少人追求隱逸？他們捨棄了世俗的榮華富貴，有的進入深山，有的埋入貧民窟濟助貧困；有史懷哲精神的人還深入超文化的異鄉，把自己的生命，化成灌溉蠻荒的肥料。恆春醫院有許多老醫生，身處窮鄉僻壤，照顧孤苦老人；其中有位得到醫療奉獻將的 張 醫師，年輕時自願在美國貧民區行醫數十年，年老退休，聽到恆春基督教醫院缺人手，以67歲的高齡，還來恆春行醫，他甘心樂意為人服務。

於是東坡透過水和月，思想本體和表相的道理，從表相說：水一流逝，不捨晝夜，且不再返，月亮在不停地變化，萬物都一直不停地變，就像朱自清的〈匆匆〉一文所說的：「洗手的時候，日子從水盆裡過去；吃飯的時候，日子從飯碗裡過去；默默時，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。我覺察他去得匆匆了，伸手迅挽時，他又從摭挽著的手邊過去；天黑時，我躺在床上，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，從我腳邊飛去了。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，這算又溜走了一日。我掩著面嘆息，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，又開始在嘆息裡閃過了。」所以從變化的角度來看，萬物無一瞬間沒有變化。剛才開始聽廣播時的您和現在的您已經不再是同一個人了，因為許多細胞死了，許多細胞又生了，從數學的集合角度來看，這個集合已經變了，所以現在的您，就不是剛才的您，您聽了這樣壑達的道理，可能開了竅，從此老我的生命已死，新的生命進入您的心中，所以您變了，這是生命中變的道理。一個在努力上進中的人，他每一瞬間的變化都非常可怕，外人認識的人都是過去的印象，不足以描述現在的他。他不斷地以今日之我戰勝昨日之我；再以明日之我戰勝今日之我。

但是從不變的角度看呢？東坡寫前赤壁之時的長江有濤濤不絕的水流著，今天還是依然有流不盡的濤濤之水；明月雖然有圓缺的變化，但是從本體說，明月還是那個樣子，只是我們眼中所見的假相不太一樣而已；二十多年前，我在高雄女中教課，現在退休了，雄女還是有學生 和 老師在那裡聽課和教課；我所在的教堂已經成立了50年，那時教堂中有許多人聚會，50年後依然有許多人在其中聚會，雖然有許多個體死了，老了，但是還是有人在聚會，從個體說，個體會死亡，會有衰微；但是從本體說，從基督說，祂必興旺。無數的小我，就在大我中生生不息。有這種領悟，就不再在乎小我個人的變化和損失。

最後，東坡就探討了萬物之有限性和無限性的問題，有些事物是有限性的，比如：錢財官位，我得到了，他人就減少了機會；我考上了名校，他人就減少了一個名額，於是我的得到會引發他人之嫉妒；至於所謂的無限性，是說：我得到了，他人也可以得到，我的得到，無損於他的得到。比如：江上的清風，既無有形的攔阻，誰都可以享受；又如山上的明月，既在山上，無所攔阻，在山上的人，人人都可以欣賞，不會因為我看了明月，明月就缺了一塊，您就少看了一塊，這是無限性的緣故。運用在人生中，比如：我若立志研究近體詩的格律，我只要用心學習，我就能明白，而我的明白，不會影響到他人明白的機會，只要他也同樣用心，就會搞懂。如果我很用心追求無限性的學問，久而久之，我懂得就愈來愈多，參加考試，就自然很容易考上理想的學校，所以追求無限性的資源，會順便得到有限性的物品，而且無論得到，或得不到，都不會得意，或者失意；反之只斤斤計較於有限性的分數，忽略了真正的學問，有限性的學問，並不一定得到，無限性的人品和道德卻失去了。東坡有此領悟，就知道有官做，或沒有官做，都很好，因為官是有限性的，只要東坡好好充實學問，追求本體，追求無限性。後來，他的詩作名列曾國藩18家詩鈔中古代18個大家之一，也是宋詩的代表人物；他的詞是宋詞豪放派的代表人物；他的書法名列宋代四大書法家之一；他的文章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；還有他在畫作上，音樂上等等都有非常的成就。至於當代當大官的人，批評他的人，打他小報告的人，贏得了一時，卻和草木同腐朽。

您的價值觀是什麼呢？基督徒的價值觀應當和世人大大不同。有位 連加恩 醫師，醫學院畢業，卻跑到非洲名不見經傳的國家布納吉索當醫生，替代役服完，又帶著嬌妻再去那裡。若追究起因，原來他的父親也是醫生，在台北行醫，卻常常去澎湖義診，他的兒子在此薰陶下，跑得更遠，真是青出於藍，更勝於藍。他的價值觀和一船的醫生大不相同，最後，再問您一句，您的價值觀是什麼呢？